2024年12月13日河北日報9版文化周刊
2024年12月12日,南水北調中線一期工程正式通水10周年。
這一條千里長渠,從2003年開建算起,它歷經10多年的建設,如今滋潤著沿線26座城市,直接受益人口超1億。這一條千里長渠,一路北上,跨越山川平原,彰顯著“中國精神”“中國智慧”。它讓沿線人民從“有水吃”變成“吃好水”,也成為多個城市的重要水源。
2021年,邢臺百泉泉域,斷流30多年后實現穩定復涌,人們記憶深處的“水鄉”重回眼前;今天,“華北明珠”白洋淀,碧波蕩漾,魚鳥翔集……湖北籍河北作家梅潔,十年前,一路行走、書寫著南水北調工程中的感人故事,完成了145萬字的“中國南水北調中線移民三部曲”。十年后,年近80歲的梅潔再次行走,她重返故鄉,千里走“銀漢”,為我們書寫下沿岸的時代變遷、百姓生活和一個個為祖國、為家園奮斗不息、令人敬佩的平凡勞動者。
——編者
10月20日,南水北調中線滹沱河倒虹吸和退水閘工程。 河北日報記者田明攝
一
漢水從秦巴山大峽谷奔涌而來,三面環繞了生育我的湖北小城鄖陽。
故鄉,便如漂浮在水泊中的搖籃,我在這乳水的搖籃里慢慢長大。后來我少女時離別了故鄉,離美麗的漢水越來越遠。從秦巴深山到江漢平原,從江漢平原到北京,從北京到塞北大漠,從大漠轉身華北平原,最終又夢一般定居在了首都北京。
同樣,我也做夢都沒想到,幾十年滄桑之后,潤澤了我幼年生命的漢水竟三千里迢迢北上,流進這座大都市,流進我的家,又流進我的生命中。
2014年12月,一個從1958年開建、經歷了半個多世紀建成的大型水利工程丹江口水庫,開始向干渴的北方送水。甘甜的清水從河南陶岔渠首入渠上路,在鄭州以西穿越黃河,沿京廣鐵路西側、太行山以東,一路北上進京,輸水總干渠全長1432公里(含從河北徐水分水至天津干渠155公里)。世界矚目的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從長江最大的支流漢江的丹江口水庫調水北上,潤澤蒼生。
這是迄今世界上最長、受益人口最多的引水工程;
這是宇航員在太空能夠看到的一條三千里人工長河;
這是地球上的一條千里流淌的“銀漢”啊!
夜幕下,站在漢江邊,聽著江水拍崖的浪聲,我哭了……
1991年,離別故鄉31年后的我回到了鄖陽,我發現故鄉沉沒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了這漢江神圣的使命。
此后多年,我一直追隨著她的使命行走:
我曾到達丹江口大壩由162米加高到176.6米的工程現場,我聽到了開工慶典的鼓樂聲;
我曾到達鄭州以北30公里處探訪“穿黃工程”,我下到了黃河豎井工程30米的深處;
我曾一次次返鄉,送別一批又一批父老鄉親:湖北、河南兩省幾十萬移民告別了世代家園;
我曾沿著漢水走了100天,折轉身又在北方大地行走了100天。我虔敬地行走是在打撈一個龐大移民群體的告別與犧牲,也是在探尋一個被反復論證的工程實施的內在真因……
20年里,我伴隨著漢水的使命長長短短地行走,漢水賦予我輕輕重重的責任與激情。
145萬字的“中國南水北調中線移民三部曲”,是漢水源頭那棵千年桂樹上的三朵金色花,開在秦嶺深處漢水初始上路的寂靜山口……
梅潔在石家莊滹沱河畔。 梅潔供圖
二
2024年12月,漢水進京第十個年頭。
十年了,我多么想去看看漢水一路北上后的沿途風景。
十年了,我從沒停止想象她的容顏、她的呼吸……
我終于能夠出發了。
沿江水北上之路,我一路探尋。如同去探尋生命中的母親,我快樂而虔敬地上路了。
我走上矗立于漢水的丹江口大壩。
我默默地回想,這是我第七次站在這座矗立于大水中的建筑物之上。
眼前,是浩渺無際的一庫湛藍。那水藍得浸心,藍得驚魂。陽光下,波光粼粼,水天一線。一座座露出水面的山頭、斷崖,被茂密的樹林覆蓋,形成一座座綠色小島。這些小島,如同水中冒出的一個個美麗精靈,靜臥水中,接受著甘霖滋潤。
在3000多米長的壩體中部,有一幅數米高的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線路圖,一位水利工程師在向人們講述著中線工程十年調水的巨大效益。作為一直關注書寫這項工程和移民的作家,內心的感動和驚喜難以自抑……
截至2024年9月,中線工程已為京津冀豫四省市輸水670億立方米,沿途26座城市、超1億人口直接受益。
北京,如今南水占城區供水量的70%以上,1600萬人直接飲用上了甘甜的漢江水;
曾經“吃的水能腌菜”的天津,如今,1300多萬人用上南來的漢江水;
河南省,鶴壁、許昌、漯河、平頂山等許多沿線城市主城區全部用的是丹江口庫區甘甜的水;
河北省90多個縣(市、區)全部飲用上漢江水……
什么是幸福的最大指數?怎樣感恩眼前這億萬人的生命之水?
站在176.6米高的壩頂,遠眺浩渺水面,我想象著漢水在中國大地上的樣子:
她從秦嶺深處的嶓冢山流向長江的億萬年里,以其柔美的軀體寫就了一個“人”字左邊的一撇,這一撇長達三千里。當她在離嶓冢山九百余里處的丹江口水庫分出一支流向北方、流向北京時,她又寫成了這個“人”字右邊的一捺,這一捺也是三千里。當我們的宇航員在太空遨游時,能拍下漢水在地球上寫就的最美文字——“人”。
這便是幾十萬移民和十幾萬工程技術人員及建設者,在中國水利史上留下的一座無言的豐碑。這豐碑匍匐在大地,也聳立于云天!
北京團城湖800米漢水渠。梅潔供圖
三
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全程采用“自流”方式。
丹江口大壩最高蓄水位是170米,從陶岔渠首流出時水位是147.38米,終點北京團城湖水位是49.5米,長達三千里的輸水線路,落差不足100米。這是一條多么不易的引水長路!
成千上萬的工程技術人員、專家在數十年里,嘔心瀝血,晝夜奮戰,攻克了難以計數的工程難題。三千里輸水長路上,雄屹江水半個世紀的大壩、一座座宏偉的鋼鐵渡槽、江水咆哮的倒虹吸、地下幾十米深的暗涵隧洞、滾滾流淌的千里明渠……無不是他們智慧和汗水的結晶。
南水北調中線丹江口大壩加高工程是國內最大的水利樞紐改擴建工程,技術之復雜、施工難度之大、工藝要求之高都前所未有。大壩是1958年由湖北、河南兩省10萬民工在漢水兩岸的荒山野嶺經歷10年艱難困苦修建的。當年沒有任何現代機械,全憑肩挑背馱、填土滾石,建成運行近40年。要在這樣一個老壩體的背面和壩頂貼上厚達十幾米的新的混凝土,把原162米高的壩體加高到176.6米,這新老混凝土結合的壩體能承載幾百億立方米的庫水嗎?
這是多年來民間的一個擔憂和質疑。
這次尋訪,無論是在丹江口大壩,還是在北京中國南水北調集團,在專家們講述這座國內規模最大的大壩加高工程時,我都凝神靜聽。10年蓄水送水,大壩經歷了兩次汛期蓄水170米極限高度,當320億立方米極限水量浩浩蕩蕩壓往庫內,大壩巍然挺立,接受住了汛期蓄水的嚴峻考驗。事實證明,加高工程確保了大壩的質量和安全,所有的技術攻關都創下世界之最。
聽到專家的介紹,我在興奮、釋然的同時,也充滿了敬意!
9月22日,我第二次來到了漢江、黃河相會的水利工程“穿黃工程”。
2012年,我下到了豎井的30米深處,看到德式盾構機在黃河底下雄猛地掘進……
“穿黃工程”是人類歷史上最宏大的穿越大江大河的水利工程,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重要組成項目之一,是中線總干渠穿越黃河的關鍵性、控制性工程。工程的任務是將中線北調的漢江水從黃河南岸輸送到黃河北岸,向黃河以北地區供水,同時在水量豐沛時向黃河補水。
鄭州西北約30公里的黃河孤柏嘴,兩座建筑物巍峨矗立在黃河兩岸。就在河床40米的深處,有深埋地下的兩條隧洞將它們連通。“穿黃工程”的設計師們,用物理的倒虹吸原理,讓從陶岔渠首上路奔流而來的漢水在這里一頭扎入滾滾東流的黃河底部,從這條黃色“蛟龍”身下穿越而過,然后再從北岸奔騰而出。
多么震撼,多么壯觀!
2005年9月“穿黃工程”動工建設,2013年底完工。這是南水北調的“咽喉”工程,這是中國第一次在黃河古河道下開掘一項世界級的水利工程,沒有任何經驗和參考數據,河道下的泥沙、巖石,都會給掘進帶來不可預計的難題。工程建設者們在數千個日日夜夜里,三班輪倒,每天揮汗如雨……
在黃河北岸的建筑物前,看到漢江水濤翻滾,從雙筒隧洞里咆哮而出,滾滾向北而去;看到幾十米寬的黃河之水在其上漾漾蕩蕩,東流不息……
內心的震撼與感動,被擊成一河水聲:這就是三千里北上的漢水啊!
迢迢北上。到達保定滿城漕河渡槽時,太陽已擦身太行山蒼茫群峰,光芒閃耀,從天巒一線的逶迤里,金箭般噴涌射出。潑墨般被染紅的云霞,頓現萬般瑰麗。
渡槽,是大型水利工程中的一個名詞,就是用鋼筋水泥搭建的引水橋梁。南水北調三千里輸水北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渡槽跨越山谷和江河,將江水引入北方。
漕河渡槽是南水北調中線京石段應急供水工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工程位于河北省保定市滿城縣境內,擔負起從河北崗南、王快、黃壁莊等幾座水庫聯合向北京應急供水的任務。
中線工程河北分公司工程師介紹,漕河工程建筑群由渡槽、節制閘、退水閘、檢修閘、排冰閘組成。施工最大難點是底寬20米、長達2300米的跨越漕河的巨型渡槽。材料用量巨大、高空作業艱險、建筑物結構復雜,渡槽下每根水泥灌注樁的承載重量都是2000多噸,每根槽墩都深入河底數米,而每根槽墩的承受重量都是3萬多噸……
中線長渠上,布建著無數的引水工程設施,引領著漢水“上天入地”,一路向北。
2005年8月,我從調水沿途采訪歸來,得知中線北京段西四環暗涵工程已于5月全面開工。這項工程施工難度世界罕見。那天,我在西四環橋旁邊,看到一塊用藍色塑料布圍攏的柵欄,藍色圍布上別著碩大標語“南水北調,精心施工”。
附近車輪滾滾、人流滔滔,每個人都在緊張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我獨自站在柵欄外呆想:在這個兩千萬人的大都市里,有多少人知道在這個城市的地底下正在悄靜而緊張進行的工程?有多少人知道南水北調真正的含義?有多少人會感動于不久就要喝上迢迢北上的漢江水?那天,我獨自站了許久,許久……
漕河渡槽工程紀念碑,巍巍矗立在太行山的一座坡嶺上。
登上山坡,站在紀念碑前,只見山下龐然的鋼鐵造物在夕陽下放射出藍色之光。凝眸遠眺,仿佛有一條金色的游龍正從瑰麗奇幻的云霞之海奔騰而來。
“南水北調,國之大策”,紀念碑上的賦文仿佛已浸潤在沿渡槽千里而來的江水里,緩緩向北流去……
保定漕河退水閘。梅潔供圖
四
我一定要再去看看石家莊滹沱河!
河北是我大學畢業后工作、生活了35年的地方。
滹沱河是石家莊人的母親河!我曾經看到這條母親河塵沙飛場。
我知道偌大的華北平原多么缺水……
可我還知道,南水北調工程調水十年來,除為沿線輸送優質生活水外,還為黃河等沿線50多條大小河流實施生態補水超過100億立方米,漢水經過的地方煥然一新:千里長渠兩岸,一片花紅柳綠。
滹沱河呢?這條母親河復蘇了嗎?
我把心思告訴了中國南水北調集團中線河北分公司調度師胥元霞。這位把一生貢獻給了河北水利事業的女子,在退休離崗的當日,幫助我聯系好一切。
初冬的陽光下,公司年輕的工程師王琎、谷鑫驅車30分鐘,從石家莊市區帶我來到正定的滹沱河倒虹吸工程現場。他們打開護水圍欄門鎖,當我跨進綠色鐵質圍欄大門,我一眼便看見清澈的漢水在工程渠內靜靜地流淌。一種驚喜和親切掠過心頭:家鄉的漢水也流到這里來了呀!
沿著2900多米長的渠堤前行,王琎工程師邊走邊講述:
2003年12月30日滹沱河倒虹吸工程正式開工,是南水北調中線干線首個開工項目。工程的混凝土澆筑、大型渠道襯砌等技術為后續調水工程施工提供了重要經驗……
南水北調中線干線工程全長1432公里,其中河北境內工程長度為596公里。465公里的明渠在燕趙大地蜿蜒前行,29座倒虹吸工程穿河而過,渡槽、隧洞、水閘等與廊涿、保滄、石津、邢清4條大型輸水干渠構建成河北“一縱四橫”可靠安全的供水網絡體系,已源源不斷為全省多地輸送南來之水。其中有幾千萬農村居民實現江水置換,使當地農村居民長期穩定地喝上了安全衛生的飲用水。
從2017年始,南水北調還為河北滹沱河、南拒馬河、白洋淀等河流湖泊實施生態補水,使原來的河流湖泊迎來生態蝶變。目前,補水河道形成了持續穩定的生態基流,一批河流實現全線貫通,河道面貌煥然一新,干涸斷流多年的泉眼復涌。如今的白洋淀,碧波蕩漾,多種珍稀野生鳥類在白洋淀安家落戶,野生鳥類增加至287種。
走出倒虹吸、退水閘工程,我們來到不遠處的滹沱河畔,只見滿河碧水微波蕩漾,兩岸花草蔥郁、綠樹成蔭,河岸邊有垂釣的人們,有跑步鍛煉的青年……如今的滹沱河,四處皆是風景,已成為石家莊人運動、休閑、旅游的打卡地。
站在水清岸綠的滹沱河畔,我想到胥元霞調度師的一段話:
通水十年了,我們從來沒有懈怠過。中線調水工程關乎億萬人的生命,工程安全、水質安全、供水安全是天大的責任,所有人都不能有絲毫的疏忽……
目睹滹沱河的巨變,我內心充滿著感動:多么偉大的工程!這是一江清水帶給世間的福祉!
9月24日,我第三次來到南水北調中線終點北京團城湖。
每一次南方、北方地行走歸來,團城湖都是我佇立思索的地方。
為保證水質安全、免遭污染,北京段全程采用全封閉管涵輸水。中線工程到達團城湖終點之前,設計了一段明渠,這是漢水進入北京后第一次露面。
至今,我都懷念時任北京市水利局局長焦志忠的一段話,他說:“南水北調是偉大的世紀工程,多少人為之奮斗和奉獻。我們設計一段明渠,就是要讓北京市民能夠看見千里迢迢調到北京的水是什么樣子,飲水思源,不忘生命之水的養育之恩。”
感激這一段充滿人文情懷的工程設計,感激中國水務工作者和工程設計者賦予了鋼筋水泥以溫暖的人性。
南水北調中線對北京直接供水,通過與當地水聯合調度,形成統一的地表水供水網絡,供水范圍擴大,覆蓋北京平原區面積的百分之九十。斷流了幾十年的永定河,如今已實現河道全線通水,一片葦草森森、魚翔淺底的水鄉風景。
團城湖楊柳依依,煙荷娉婷。
北京人在這里打造了一處莊嚴的紀念南水到達終點的廣場——甘露臺。甘露臺廣場的南側,九眼噴泉噴射著北京“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的情懷,以及北京人民對南來之水的感激。
站在甘露臺前留個影,為了這世世代代永不忘卻的銘記。(梅潔)
( 責任編輯:邵博漢 新聞報料:2729868 )